论科幻电影的民族化与世界化——《流浪地球》与《2012》之比较

2020-01-15 15:11:39 来源:东方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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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节期间,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的票房一路飙升,引起了观众的广泛讨论和争议。诸如“《流浪地球》或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流浪地球》: 科幻大片有了中国视角”等论断不断涌现,而像“《流浪地球》虽好,但‘降维打击’了原著的价值观”等看法也不少。虽然各方的观点不尽一致,但基本上都围绕着“科幻电影中国化”这一问题展开。针对这一问题,科幻工作者潘海天曾提出“火星上没有琉璃瓦”,意在反对国产硬科幻作品走民族化的道路。火星上是否能有琉璃瓦? 《流浪地球》是否已经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幻民族化道路? 国产科幻电影又如何能够在保有自身民族特色的同时,为外界所容?

本文将结合好莱坞科幻电影《2012》和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两部作品,对科幻电影的民族化和世界化作出分析。

一、科幻灾难电影背后的民族文化比较

电影作为一门艺术,是一定社会和时代的产物。它通过各种形象的画面、生动感人的故事和高科技的表达方式,隐喻或者潜移默化地传达着特定国家、民族和社会的文化。在科幻灾难电影《2012》和《流浪地球》中,从灾难的呈现、面对、拯救到灾难背后的意蕴,从画面、声音到情节,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本民族主流文化的影响,从而显示出不同的民族特色。

1.呈现灾难: 悲剧文化与乐感文化

科幻灾难电影在画面、声音以及情节上都极力营造恐怖、紧张、凝重、悲情的灾难气氛,力求带给观众视觉、听觉以及心灵上的震撼,以引起观众恐惧和怜悯的 感情,并使这种感情得到宣泄,从而使观众获得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

电影《2012》被称为“最后的灾难片”。艾默里奇在电影的视觉效果上大做文章,将灾难片能用的所有元素都加入了这部电影:加利福尼亚州沉入大海、黄石公园火山喷发、高楼大厦如多米诺骨牌般倾倒、滔天巨浪掀起肯尼迪号航空母舰撞毁白宫、印度洋海啸越过喜马拉雅山向山顶寺庙扑来……观众从这种毁灭中得到的是一种快感体验。无论是从电影制作者的意图,还是从观众的表现来看,我们都不难看出西方文化中对于悲剧的存在及其意义的肯定。

国产科幻灾难电影《流浪地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借鉴了好莱坞灾难电影的技术美学套路,在视觉效果上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其背后仍然残留着类似于《唐山大地震》的人文性叙事特点: 即将影片重点放在情节展现上,而情节又集中于灾难后的救援,对于灾难之际的场景则较少描绘,对于恐怖和惊悚的元素也刻意淡化。这其实根源于中国文化中的“乐感文化”。这种“乐感文化”使中国人较少直面灾难的残酷,不愿反思灾难的成因,而侧重于描写灾难后的拯救。

虽然中西方文化存在“乐感文化”与“悲剧文化”的差别,在影片中对于灾难的呈现作了不同的处理,但“故事的立足点仍基本是乐观的、存留希望的,以肯定人类主体性为叙事的归依”。这是大多数科幻电影所坚持的崇高的审美范畴,崇高的对象虽然不同程度地可怖,但崇高的主体仍然能够自我肯定,二者的矛盾 并置形成了科幻电影特有的视觉张力。

2.面对灾难: 思辨理性与实用理性

在科幻灾难电影中,为了实现其叩问生命意义和反思复杂人性的目的而展现人在面对灾难时的思想斗争和行为表现,已成为科幻灾难电影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2012》在震撼人心的视觉之外,也处处流露着人类面对灾难时的思考与心理矛盾: 首先,在灾难面前,什么样的人应该获得生存机会? 对于这一问题,科学家艾德里安、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女儿劳拉以及政客卡尔·安胡瑟有过大段的思考、讨论和争论。其次,影片是基于玛雅人“世界末日”的预言而展开的,同时又借鉴了《圣经·创世纪》中“诺亚方舟”故事的内核,体现出浓厚的宗教色彩。然而“宗教的价值何在”? 影片没有告诉我们肯定的答案。最后,影片中还有对于文学艺术作品价值的讨论。

这些细节都是美国文化中思辨理性作用的结果。一方面,美国是一个多民族的移民国家,文化多元使得他们的思想混杂; 另一方面,西方文化从古希腊时代开始就具有思辨、怀疑的特点。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美国文化,当然也保留了这种思辨理性,张扬着探索和怀疑。

《流浪地球》也展现了在灾难这一特殊情境下人们别样的表现。然而,这些内容都是间接地输出给观众的,观众接受到的是一种既定的“合理”观念。他们无需思考,因为导演、编剧已经像上帝一样凭借自身已的经验在众多的选择中作出了他们所认为“最好”的选择。例如: 通过新闻告诉观众进入地下城的权利由抽签决定,并没有留给观众深入探讨这一方式是否合理的空间,或“是否还存在别的合适的方式?”通过广播告诉观众空间站里承载有受精卵、近百万枚植物种子、地球上全部物种的DNA图谱以及人类文明的全部资料,但并没有对这些做法的意义进行深入阐释。

这背后体现着中国人特有的一种理性精神——实用理性。这种理性具有极端重视现实实用的特点。实用理性是构成儒学乃至整个中华文化心理的一个重要特征。有些学者也将中西文化中“实用理性”与“思辨理性”的差异分别概括为“惯性思维”和“超越思维”,并提出这是造成中国科幻片匮乏的根本原因。超越思维最大的特点是对隐藏着的思维前提进行突破,这种思维的结果就是一种思辨的理性; 而惯性思维则是沿着前一思考路径以线性方式继续延伸,这种思维使中国人习惯于寻根。在惯性思维的背后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实用理性。

3.拯救灾难: 个体意识与集体主义

科幻灾难电影作为科幻电影的一个亚类型,同样和太空科幻电影一般“在影像奇观的呈现上继承、发展、变异了欧洲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崇高’”。在科幻灾难电影中则表现为以可怖、恐惧、不可控制的灾难为“崇高”的对象,以人的自我肯定为“崇高”的主体,两者矛盾并置,构成科幻灾难电影特有的美学特质。

《2012》中,面对洪水灭世,人类像诺亚一样造出了四座“方舟”,成功地躲过了末日灾难。但很明显的是,在灾难的拯救上,《2012》延续了好莱坞大片中“英雄拯救世界”的情结: 拯救世界只是少部分精英人物的事情; 方舟最后的启动只能靠科幻小说家杰克逊潜水排难。在个人英雄主义情结的背后是西方人坚守的个体本位意识。

《流浪地球》拯救灾难的方式则类似于神话故事中的“愚公移山”: 整个“流浪地球”计划要持续 2500年、100 代人。为了后代的美好未来,当下的每一个人都要负重前行,前赴后继。在这个故事里,每一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一个人又都是英雄;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所谓的“救世主”,有的只是一个个团结起来的灵魂。“饱和式救援”充斥着整部电影,在这一场大的灾难面前,人们表现出空前的团结。

中国人的集体主义倾向是一个客观事实。《流浪地球》在这种集体主义精神的指导下确实开辟出了一条有别于好莱坞“英雄拯救地球”套路的道路,在一定程度上值得肯定。但这条道路恰恰也是从中国主流影视剧中移植过来的——没有逃出另一个套路,它的情感激励价值远远大于它的美学价值。

4.灾难背后: 出走情结与家园情怀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指出: 作家就是白日梦者,创作即白日梦。换言之,文学活动如同梦一样,都是来自紧张状态下大脑的松弛,是对被压抑欲 望的变相满足。电影与文学同属艺术范畴,因此创作电影也是一种造梦的过程。

《2012》延续了美国科幻电影比较典型的基本套路: 主人公在现实中先是不得意,后来由于拥有了某种超能力或者遇到了某种机遇,在另一个时空或者情境下成为了英雄。面对洪水灭世的灾难,人们乘坐方舟躲过洪水,离开原先的家园,在新升起的高地上开始新的生活。似乎西方人对于出走有着别样的情结,一直试图在彼岸的世界中摆脱现实的困境、解决生活的难题。

带着地球流浪,这是《流浪地球》最基本的设定。地球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不可割舍的家园。家园不可抛弃,家也同样让人魂牵梦绕。中国人很早就产生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这对中国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根深蒂固的。对于人的解释学界基本没有歧义,但对于天的解释却众说纷纭。在学者们看来,天的含义包括有意志的上帝、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或者有智力有意志的自然等。所以人始终是和最高意志、自然以及伦理道德原则捆绑在一起的,由此形成了中国人“人与大自然合一”的独特的家园情怀。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火星上并非不能安置琉璃瓦。正如“好莱坞电影总是想方设法地将本国意识形态包裹于电影所创造的影象中,若隐若现,无处不在”,国产科幻电影也可以将中国文化融于电影中,彰显其独到而强烈的中国特色。但是,国产科幻电影若想获得长足的发展,就必须在科学与民族文化之间找到平衡点。

二、科幻电影的世界化与严肃化

整体而言,《流浪地球》确实是一部有着强烈中国特色的国产科幻电影: 无论是其带着地球流浪的家园情怀,还是愚公移山般的集体主义精神,都体现了中国 传统文化的内核,所以才能引起中国观众的共鸣。在接受《环球时报》“GET 中国”栏目的采访时,导演郭帆直言: “我这个影片就是拍给中国观众看的。”仅从这个目标而言,《流浪地球》确实不失为一部成功的作品。但越是民族的,越应该是世界的。在科幻电影民族化的过程中,我们还应努力使其世界化。

人们有理由批评大多数现代科幻电影过多地强调了视听的震撼和灾难的恐怖,而缺乏严肃电影所带给人们的精神启迪和哲学思考。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不是没有经验可循,反而是有大量的好莱坞大片可以借鉴,所以我们“不要起点太低了,就是你要开始进入这一行,跨进这一步的时候,就要做那个最深刻的东西,做真正有思考的东西,要为推进科幻电影的哲学化、严肃化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1.深化悲剧意识

刘慈欣在一次采访中强调: 科幻的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告诉我们什么东西都有一个终点,你得接受这个终点,不要认为我们人类会永远延续,不要把这个看作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自然规律”。因此,任何刻意淡化科幻电影中悲剧意识的做法对于科幻电影本身内涵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崇高的对象的力量越是 可怖、数量越是巨大,就越能够使人摆脱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 崇高的主体越是渺小、越是无能为力,就越能够使人意识到当下的珍贵,在谦卑和敬畏中前行。

不论是《流浪地球》还是《2012》,它们都隐藏着一种盲目乐观、轻视当下的心态和注重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选择。《2012》中的末日灾难可谓是史无前例的毁灭性灾难,地球内部的能量平衡系统全面崩溃,可人类竟然能通过《圣经·创世纪》中的古老办法而躲过这场灾难。而在《流浪地球》中,“流浪地球”计划本身就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欣赏其宏大叙事美感的同时,我们也不禁想问: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支撑我们为了第100代重孙到达目的地、重见光明而牺牲这99 代人?

在科幻电影中,存留希望、肯定人的主体性是好的,但不能为了肯定人的主体性而忽略科幻电影“揭示时代的需要、恐惧、希望、内部压力和紧张关系”的作用,放弃电影所能带给人的崇高感。

2.提高科学素养

如果我们能在《流浪地球》中看到末世氛围下人类社会涌现出的各种思潮、牺牲35亿人之后出现的伦理问题和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以及抽签进入地下城所带来的程序正义困境,或者哪怕只是其中的一点,那么这部电影就一定不仅仅是“拍给中国人看的”了。科幻电影在哲学化的过程中必然会面临诸多挑战,不论是来自电影本身各个元素之间的取舍,还是来自于外部的接受或争议,都需要我们花时间去平衡、消 化。在这里,提出科幻电影的民族化、世界化与严肃化,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妄自菲薄,而要正确地看待、评价自己,明确自己的发展目标与发展方向。

我们提倡科幻电影世界化、严肃化,但并不排斥科幻工作者的其他选择。毕竟中国科幻电影才刚刚真正起步;毕竟电影本身就兼具娱乐、商业、政治、教育等功能。我们也相信中国科幻电影未来发展有很多的可能性。无论是怀旧的、温情的、动人的软科幻片,还是新颖的、反叛的、充满科学精神的硬科幻片; 无论是描绘科技发展所带来美好未来的科幻片,还是预防科技发展可能带来灾难的科幻片…… 都是值得期待的。

当前,在我们憧憬“中国梦”时,希望中国的科幻电影也有自己的梦,那就是有一天,我们能够打造出中国观众喜爱、世界观众认可的中国科幻大片,打造出走出国门、影响全人类的中国科幻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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